“那个兵,是哪个单位的?”
声音从高地的扩音器里传过来,没有温度,像一块冰砸在八月正午的靶场上,把蝉鸣和热浪都砸得粉碎。我扭过头,越过一排趴在地上不敢动弹的兵,看见了我们连长王建军。他的脸在那一刻,我永远也忘不了,不是黑,是那种烧过的锅底的颜色,带着灰败的死气。我当时想,完了,这回天塌了。连长的天塌了,我的天也塌了。靶场上的风都停了,空气里只有一股火药的呛人味道,还有我心脏砸在肋骨上的声音,咚,咚,咚。我手里还攥着那支发烫的枪,枪的主人,那个叫马晓伟的兵,被我死死按在地上,身体软得像一滩烂泥。他嘴里一直在抖,却发不出一点声音,只有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,那眼神像在问我:班长,怎么办?
01
入伍八年,兵油子这个词,就是为我量身定做的。我叫徐海。上士,一连二班班长。
枪这个东西,对我来说,比老婆还亲。新兵蛋子们还在为分不清准星和缺口而发愁时,我闭着眼睛就能把一支八一杠拆成一堆零件,再给我三十秒,它又能在我手里重新变成一把杀人的利器。我能听出每一支枪拉动枪栓时那细微的音差,就像老中医听脉,哪儿虚,哪儿滞,一听便知。
连长王建军常说,徐海,你就是咱们连的定海神针。
我听了只是笑笑,把烟屁股在鞋底上摁灭。神针?我算个屁的神针。我就是个老兵,一个不想在战场上被自己手里的枪或是自己带的兵害死的老兵。
所以,我带兵,狠。
“手腕再压低一点!你想把子弹打到天上去喂鸟吗?”
“枪托抵实!没吃饭?这么软,晚上回去抱着枕头睡得了!”
训练场上,我的声音比头顶的太阳还毒。新兵们都怕我,背后叫我“徐阎王”。我不在乎。我信奉的条令只有一条:训练场上多流汗,战场上少流血。这条令,是我从一个老班长那里继承来的,那个老班长的一条腿,留在了南边的丛林里。
这批兵里,有个叫马晓伟的。上等兵,第二年了,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。
他不是刺头,不惹事。可他就是不对劲。像一杯温吞水,你看不出热气,也感觉不到冰凉。他永远缩在队伍的角落里,你不多看两眼,甚至会忘掉还有这么个人。体能中等,技术偏下,干什么都慢半拍。
我盯过他。可他就像一团棉花,你一拳打过去,他不反抗,也不变形,就那么软塌塌地受着,让你使不上劲,也找不到由头发火。
02
出事那天,是个典型的八月天。天是白的,地是烫的,远处的山都被热浪烤得走了形。我们要进行实弹射击考核,张副师长亲临现场。
连长王建军天不亮就把我们从床上薅起来,开了个短会。他的眼睛里有红血丝,但更多的是一种亢奋的光。
“都给我打起精神来!副师长亲自来看,这是咱们连露脸的机会!谁给我掉链子,我扒了他的皮!”他的声音在晨光里掷地有声。
我站在队伍前面,看着手下这帮兵,一个个都跟上了弦的箭一样,绷得紧紧的。
只有马晓伟。
他站在那儿,低着头,不知道在看什么。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。
领弹药的时候,轮到他,他伸出手,那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。发弹员看了他一眼,皱了皱眉。我走过去,在他后腰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。
“怎么了?怕了?”
他猛地一颤,回过头看我,脸色白得像纸。他摇摇头,嘴唇蠕动了一下,想挤出一个笑,但那表情比哭还难看。
“没……没事,班长。有点,有点紧张。”
“怂样!”我骂了一句,“深呼吸!枪都摸了一年多了,还跟个新兵蛋子似的!”
我的注意力很快被另一个兵的错误动作吸引过去,也就没再管他。我当时想,射击前紧张,正常,哪个新兵不这样。过一会儿就好了。
我不知道,就是这一句“过一会儿就好了”,成了我后来无数个夜里啃噬我心脏的毒虫。
03
靶场上,空气是凝固的。
热风吹过,带着一股子硝烟和尘土的混合味道。我们趴在射击位上,冰冷的枪身贴着滚烫的脸颊。我作为安全员,在马晓伟身后一米远的地方来回踱步,像一头护着崽子的狼。我的视线扫过每一个兵的后背,确保他们的姿势标准,手指没有提前放进扳机护圈。
高地上,几个身影在望远镜后面晃动。那是首长们。我知道,王建军连长的心,此刻一定悬在那几副望远镜上。
“开始射击!”
靶场指挥员的口令通过扩音器传来,短促而有力。
几乎是同一时间,所有人都完成了举枪、开保险、瞄准的动作。靶场上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静默,像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。每个人的呼吸都压抑着,只等着扣动扳机的那一刻。
砰!
一声枪响,毫无征兆地提前炸开。
不是整齐的齐射,是孤零零的一声,尖锐,突兀,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所有人的耳膜。
声音来自马晓伟的方向。
子弹打在他前方的护堤上,溅起一捧黄色的泥土。
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滞了。整个靶场,上百号人,鸦雀无声。只有那一声枪响的回音,还在空旷的山谷里来回冲撞。
我的脑子“嗡”地一下,一片空白。
但身体的本能快过大脑。八年的肌肉记忆,让我在零点一秒内就扑了上去。我像一头猎豹,左手闪电般夺下马晓伟手里的枪,右手死死地按住他的后颈,把他整个人摁在滚烫的沙土地上。
枪身还烫得吓人。马晓伟的身体在我手下剧烈地颤抖,然后就软了下去,像一截被抽掉脊梁的蛇。
我抬起头,看向高地。
然后,我就听到了那个冰冷的声音。
“那个兵!是哪个单位的?”
我的视线越过趴了一地的兵,落在了不远处的连长王建军身上。
他的脸,在那一瞬间,黑了。
那不是愤怒的红色,也不是尴尬的白色,是一种彻底的,绝望的黑色。像一块被墨汁浸透的海绵,连最后一丝光都吸了进去。他站在那里,拳头攥得死死的,指节发白,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。
我从没见过他那样的表情。仿佛天塌下来,不偏不倚,正正砸在他的天灵盖上。
04
射击训练紧急中止。
靶场上的气氛从肃杀变成了死寂。兵们被命令收枪,带回。没有人说话,只有靴子踩在沙砾上发出的沙沙声,像一场下错了季节的雪。
马晓伟被两个保卫干事带走了。他走的时候,没有挣扎,也没有回头,像一个被牵着线的木偶。
我被留了下来,和连长王建军一起。
张副师长从高地上走了下来。他年纪不小了,但步子迈得很大,很稳。他没有看我,也没有看王建军,只是走过去,弯腰捡起了那颗烫手的弹壳,放在手心掂了掂。
“枪弹管理,怎么做的?”他问,声音不高,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,敲在我们的神经上。
王建军的腰弯得更低了,声音嘶哑:“报告首长,是我的责任,我……”
“我问的是徐海。”张副师长打断了他,目光第一次落在我身上,那眼神锐利得像刀子,“你是他的班长,是安全员。射击前,你有没有发现异常?”
“报告首长,”我的喉咙发干,“我……我发现他有些紧张,手抖。我提醒过他深呼吸。”
“只是紧张?”副师长追问。
“……是。”我艰难地吐出这个字。
副师长没再说话,只是把那颗弹壳扔在地上,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。然后他转身就走,留给我们一个如山般沉重的背影。
王建军一直等到首长的车开得没影了,才直起腰。他没有骂我,甚至没有看我一眼,只是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,疲惫到极点的声音说:“写份详细的情况报告。一个字都不许漏。”
说完,他也走了。他的背影,第一次让我觉得,有些佝偻。
05
我的班长职务被暂时停止了。
我被关在禁闭室里写那份该死的报告。一页,两页,十页。我把那天从早上睁眼到枪响的每一个细节都写了进去。我写马晓伟发白的脸,写他颤抖的手,写我那句轻飘飘的“怂样”。
每一个字,都像在审判我。
我不是没发现,我是没在意。在一个老兵的经验主义里,那点紧张,屁都不算。可它偏偏就算了,还算得惊天动地。
我开始失眠。一闭上眼,就是那声枪响,和王建军那张黑得不见底的脸。
几天后,我被放了出来。连队里的气氛很压抑。大家看我的眼神都躲躲闪闪的。没人敢公开讨论这件事,但私底下的议论,像潮湿角落里疯长的霉菌,无处不在。
王建军把我叫到他的宿舍。
他瘦了,眼窝深陷。他给我递了根烟,自己也点上一根,猛吸了一口。烟雾缭绕中,他的脸忽明忽暗。
“处分决定快下来了。”他声音沙哑,“全军通报批评,是跑不掉了。我这个连长,今年也就到头了。”
我没说话,只是抽烟。
“徐海,”他看着我,“你跟我说实话,你到底觉得,马晓伟是怎么回事?”
我沉默了很久,把烟头摁进烟灰缸:“连长,我不信只是紧张。一个兵,就算再紧张,也不会在口令下达前就开枪。这是本能。除非……他根本就没想瞄准。”
王建军的眼睛眯了起来:“你的意思是,他是故意的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我摇摇头,“但我总觉得,有什么事,我们都不知道。”
06
我开始像个贼一样,在连队里到处打探。
我不能公开问,只能在夜里,等大家都睡了,悄悄把和马晓伟一个宿舍的兵叫到水房。
“晓伟最近……有什么不对劲吗?”
一开始,没人敢说。他们怕惹事。我把口袋里的烟都掏出来,一人散了一根。烟雾是最好的润滑剂。
“班长,晓伟他……最近老是半夜打电话。”一个叫李瑞的小个子兵先开了口,“声音特别小,躲在被子里,好像在跟人吵架。”
“吵架?跟谁?”
“听不清。好像是家里人。有一次我起夜,听见他哭,说什么‘别逼我’‘我没钱’之类的话。”
另一个兵补充道:“对对对!他每个月的津贴,一分不留,全都寄回家。前几天牙膏没了,还是找我借的钱。我还看见他收到一封家信,看完就把信烧了,一个人蹲在厕所里哭了半天。”
吵架,没钱,别逼我,烧掉的信。
这些碎片在我脑子里拼凑起来,一个模糊的轮廓渐渐清晰。
马晓伟家里出事了。而且是出大事了。
一股寒意从我脚底升起。我感到一阵强烈的自责。我每天都跟他们生活在一起,我自诩了解他们每一个人。可我只看到了马晓伟的“怂”,没看到他藏在“怂”背后那巨大的,足以压垮一个十九岁年轻人的黑洞。
我的疏忽,不仅仅是靶场上那一秒钟的松懈。
07
我必须见到马晓伟。
他被隔离在卫生队的一间病房里,说是“心理观察”,其实就是变相看管。门口有两个哨兵,二十四小时站岗。
我没法硬闯。
我等了两天,终于等到一个机会。连里一个兵训练崴了脚,需要去卫生队拿药。我主动请缨,领了这个任务。
我揣着一包烟,走进了卫生队。
我跟门口的哨兵是老乡,塞了烟,套了半天近乎,才被允许隔着门上的玻璃看一眼。
病房里,马晓伟穿着蓝白条的病号服,坐在床沿上,背对着门。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,像个纸片人,风一吹就能倒。
我敲了敲玻璃。
他回过头。
看到是我,他的眼神先是茫然,然后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填满。他冲到门边,手贴在玻璃上,嘴唇哆嗦着,发不出声音。
我把耳朵贴在冰冷的玻璃上,才勉强听到他断断续续的,梦呓般的几个字。
“班长……救我……”
“到底怎么了?家里出什么事了?”我压低声音,焦急地问。
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,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淌。
“不是我的错……不是我……他们会害了我爸妈……他们会……”
“他们是谁?!”我追问。
他张着嘴,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,一个字都说不出来,只是疯狂地摇头。
就在这时,一个阴影笼罩了我。
我一回头,看到了连长王建军。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,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。
他一言不发,抓住我的胳膊,几乎是拖着我,把我拽到了走廊尽头一个无人的杂物间里。
“谁让你来的?”他甩开我的手,声音里压着怒火。
“连长,马晓伟家里肯定出事了!他不是故意的,他是被逼的!这不是一次简单的事故!”我急切地辩解。
王建军死死地盯着我,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。
“徐海,我命令你,这件事,到此为止!”他一字一顿地说,“不许再查,不许再问!上面的处理决定很快就下来了。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受着!”
“为什么?!”我几乎吼了出来,“一个兵的前途就这么毁了?他家里人可能还在水深火热里!我们就看着?”
王建军猛地冲上来,一把揪住了我的衣领,把我顶在墙上。墙上的灰尘簌簌地往下掉。
他把脸凑到我耳边,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,混合着愤怒、恐惧和极度疲惫的嘶哑声音说:
“你以为我不想查?你以为我不知道?我告诉你,我比你更想知道!”
他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,滚烫而急促。
“徐海,你给我听清楚了!那天在靶场上,跟在张副师长身后,给他当警卫参谋的那个少尉……
你看到了吗?穿着崭新军官服,前途一片光明的那个……那是马晓伟的亲哥哥!现在你明白,我的脸为什么那么黑了吗?!这他妈的不是训练事故,这是他弟弟,当着他的面,当着首长的面,用一声枪响,向他求救!这事要是捅出去,毁的不是一个兵,是他们一家!”
08
我像被雷劈中了。
脑子里“轰”的一声,所有的声音,所有的画面,都消失了。只剩下王建军那几句嘶哑的话,像魔咒一样来回盘旋。
马晓伟的哥哥。
那个站在权力中心,离首长只有一步之遥的年轻军官。
我记起来了。那天在高地上,副师长身后确实跟着一个年轻的少尉,身姿笔挺,面容英俊。在副师长发问的时候,那个少尉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下,但随即又恢复了正常。当时靶场上一片混乱,我根本没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。
现在想来,那不是僵硬,那是惊恐。
当着自己的首长,当着全师的观摩队伍,亲眼看着自己的亲弟弟在自己面前,用最极端,最惨烈的方式,引爆了一颗炸弹。
而他,什么都不能做。
他甚至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。他只能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那里,看着自己的弟弟被按倒,被带走,听着首长冰冷的问责。
我终于明白了王建军那张黑脸的全部含义。
那不是为连队荣誉蒙羞的愤怒,不是对自己前途未卜的担忧。那是一种眼睁睁看着一场人间惨剧在自己面前上演,却无能为力的巨大悲哀和恐惧。
他看到的,是一个家庭的崩塌。
杂物间里,一片死寂。只有我们两个人沉重的呼吸声。
王建军松开了我的衣领,颓然地靠在墙上。
“现在,你还想去捅破天吗?”他问,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。
我靠着冰冷的墙壁,缓缓滑坐到地上。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。
这件事,从一个训练事故,变成了一桩无法言说的家庭悲剧。一头,是烂在泥里的弟弟;另一头,是站在云端,却同样被绑架的哥哥。中间,是他们可能正被黑恶势力威胁的父母。
马晓伟那一枪,不是打偏了。
他是精准地打向了那个唯一能看见他,却又最无能为力的人。
那不是走火。那是一封用火药写成的,绝笔信。
09
我回到了宿舍,躺在床上,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,一夜未眠。
我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旋涡。
遵守命令,马晓伟就会被定性为“思想有问题,故意破坏训练”,然后被不光彩地处理掉。他会背着这个污点一辈子。他家里的问题,可能永远也得不到解决。
把真相捅出去?捅给谁?怎么捅?说一个士兵为了引起当军官的哥哥的注意,故意在首长面前鸣枪示警?这不仅荒唐,而且会立刻毁掉那个年轻少尉的一切。他会被认为是家事处理不当,甚至会被怀疑与事件有关。一个家庭,两个儿子,都完了。
王建军是对的。这是一个死局。
第二天,我去找王建军。
“连长,让我再见他一次。”我说。
他看了我很久,最后点了点头。
这次,是在他的办公室里。没有哨兵,没有玻璃。马晓伟坐在我对面,低着头,双手不停地搓着衣角。
我没有问他家里的事。我只是看着他,平静地说:“晓伟,你哥……他都知道了。”
马晓伟的身体猛地一震,抬起头,满眼泪水地看着我。
“班长,我……”他哽咽着,“我没办法了。他们逼我爸签了高利贷的合同,利滚利,几十万。我们家砸锅卖铁也还不上了。他们说,再不还钱,就……就……”
他没说下去,但我们都懂。
“我给我哥打过电话,写过信。但他刚分到机关,怕影响不好,让我别急,他想办法。可我等不了了……那天,我看到他跟在首长后面,那么风光。我就想,凭什么……凭什么他站在那里,我们家就要被毁了……”
他的声音越来越小,最后变成了压抑的哭泣。
“我没想打伤人,我就是想……想闹出点动静。我想让那些大领导知道,看看我们家到底出了什么事……我太傻了,班长,我把他给害了……”
我递给他一张纸巾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“别想了。剩下的事,交给我。”
10
我做了一个老兵的选择。
我没有去找纪委,也没有去找保卫处。那套流程走下来,黄花菜都凉了,而且一定会牵扯出他的哥哥。
我选择了一种更“江湖”的方式。
我向王建军请了半天假,理由是去市里给家里寄东西。我换上便装,坐上了去市区的公交车。
我没去邮局。我去了一个老旧的军分区干休所。
我找的是我的一个老领导,姓刘,以前在我们团当政委,现在退下来了。他最疼我,把我当亲儿子看。
我没跟他提马晓伟的事。我只是陪他下棋,喝茶,听他吹牛。临走的时候,我装作不经意地说:“刘叔,最近部队有没有什么信访渠道?我一个远房亲戚的儿子在别的部队当兵,家里好像被村霸给欺负了,欠了高利贷,孩子在部队里着急,又不敢跟领导说,怕影响进步。”
刘政委呷了口茶,眼睛一亮:“有这事?混账东西!欺负军属,反了他们了!你把具体情况写下来,别写真名,就写个大概。我帮你递上去。我虽然退了,但找两三个老伙计,把信递到省军区信访办还是没问题的。”
我等的就是这句话。
当晚,我熬夜写了一封匿名信。信里,我详细描述了一个农村家庭如何被高利贷逼到绝路,他们的儿子,一个普通的士兵,在部队里如何的绝望和无助。为了引起重视,我添油加醋地写,这个士兵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问题,甚至有自残和攻击他人的倾向。
我隐去了所有关于“走火”事件的细节,更没有提马-晓伟哥哥的半个字。
这封信,从头到尾,只是一个普通的、值得同情的军属求助信。
第二天,我把信交给了刘政委。
剩下的,就只能听天由命了。
我赌的是,军队这个庞大的体系,在它冰冷的外壳下,依然有解决这种“小问题”的温情和效率。只要这封信,能被那个对的人看到。
11
半个月后,处理结果下来了。
全连大会上,指导员念了通报。
对马晓伟的处理是:因在重大军事训练活动中,出现突发性心理障碍,导致操作失当,造成严重事故。鉴于其入伍以来表现尚可,且事后有悔过表现,经上级研究决定,予以“提前退役”处理。
没有全军通报,没有刑事责任。只是让他脱下军装,回家。
对我的处理是:作为马晓伟的直接领导和现场安全员,未能及时发现并有效处置士兵的异常心理状态,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。记大过处分一次,取消本年度评优评先资格。
对连长王建军的处理是:记行政警告处分一次。
尘埃落定。
一切都以一种“合规”的方式,被悄无声息地平息了。那声惊天动地的枪响,最后变成了一纸处分决定,几行冰冷的铅字。
马晓伟走的那天,是我去送的。
他换上了便装,背着一个褪色的帆布包,又变回了那个在人群里毫不起眼的农村青年。
他走到我面前,给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。
“班长,谢谢你。”
“滚蛋。”我说,“回去好好过日子。别再犯浑。”
他点了点头,眼圈红了。
他转身,走出了营门。没有回头。
12
又是一个夏天。
训练场上,太阳还是那么毒。我带着新一茬的兵,在泥地里翻滚。我的嗓门比以前更大了,我的要求比以前更严了。
他们又开始在背后叫我“徐阎王”。
王建军没能评上先进,但他留任了。那天晚上,他把我叫过去,什么也没说,我们两个人,喝完了一整瓶二锅头。
那天之后,我们谁也没再提过马晓伟这个名字。仿佛他从未来过。
一天下午,训练间隙,我坐在树荫下喝水。手机震了一下。
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。
短信很短,只有几个字:
“班长,谢谢。我家没事了。”
我盯着那几个字,看了很久很久。然后,我默默地把短信删了。
我抬起头,看向训练场。
新兵们正在练习瞄准,一张张年轻而稚嫩的脸上,写满了紧张和憧憬。阳光照在他们身上,照在他们手里的钢枪上,反射出刺眼的光。
一切好像都没变。
但只有我知道,有些东西,永远地变了。
那声枪响,没有消失。它留在了我的耳朵里,变成了另一种蝉鸣,日日夜夜,永不停歇。

